我们会或多或少地使用4F反应(战、逃、僵、讨好)来应对自己遇到的危险——更确切地说,是应对让自己感受到危险的场合,无论危险是否客观存在。在长大的过程中经受各种各样的暴力,包括精神上的暴力,会让我们在之后的人生中始终对周遭的世界保持过度警觉的状态,并执着于4F反应中的一种或若干种。

  我的战反应大抵是从父亲身上习得的。父亲会抗拒不符合自己认知的事物,并放任自己作为教师的说教欲来捍卫自己的认知,高八度的嗓门是这一过程的典型特征。第五章中我的拍案而起便是陷入了战反应的典型事例。

  与此相应的是,母亲的讨好反应模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就像我在第二章中看到的青春那样,我始终觉得母亲是一名有学识有想法的坚毅女性,但浮现在我的记忆里却是这样的场景:父母之间因为某些问题发生分歧,起初口角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而到某一时刻,母亲突然选择放弃自己的坚持,转而去安慰父亲的情绪。这样的场面一遍一遍写入我的记忆中。很多年后我发现自己没有勇气摆脱任何有毒的关系,很难坚持自己的原则和边界。当我感到自己惹恼了别人时,我往往会退让自己的边界以防止关系进一步恶化:就好像你的每一段关系都在重复你的家庭,在这里母亲以为孩子好的名义隐忍着,害怕破碎会把人卷入万劫不复之渊。

  逃反应似乎是我以自己的经验习得的。家庭冲突后的低气压不欢迎我的出现,我也并非没有试图用讨好反应来应对,然而低声下气的道歉换不来我想要的原谅:我会被逼着以一种让我感到被羞辱的方式详细地忏悔自己的过错,被追问,被提要求,直到父亲大发慈悲。相比之下,我发现逃离漩涡的中心、躲进自己的世界里让我受到更少的情绪伤害:等到父亲怒火平息,家里的柴米油盐会渐渐地恢复按部就班的状态,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渐渐地我习惯用逃反应来应对冲突。我看书,躺在床上抱着枕头,或者闷头写作业。

  僵反应大约是我最少触发的一种反应。它有时会出现在我受到同龄人的情感遗弃的时候,突然的抽离让我失去依靠,手足无措。

  四种反应类型为我带来的影响各不相同。大概是因为我很早就对父亲和小学班主任的战反应难以认同,但这种反应模式又根植在我的行为惯性中,因此当我批判性地使用战反应的时候往往能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当然与此同时我也发现自己在亲密关系中会无意识地更倾向于使用战反应,尤其是当对方表现出回避或者说“逃”的特征时,这样的行为有时会伤害到我的伴侣,我亏欠他们一个道歉,特别是对那些已经不在我身边的伴侣。逃反应和讨好反应为我带来的正面和负面影响大约各半。逃反应让我能够远离持续的情绪伤害,但与此同时让我背负上了完美主义的包袱;讨好反应则为我引来复杂的人际关系,有一些滋养我,而另一些消耗我。僵反应则几乎只会出现在最糟糕的一些情形下。

  总的来说4F反应保护我的情形多于伤害我的情形,这大约是很幸运的。但我同样很难判断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是否触发了自己内心的习惯性防御,使我避免回想4F反应给我带来最多麻烦的时刻。于是我在这时渐渐回想起一些例子。

  在第二章中我提到过母亲担心我受凉而不让我穿统一的服装的事例。现在我想起来大学期间的一起事故,我必须承认在此之前从未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事情发生在水灯节期间,上级部门规定带明火的水灯不能使用,以避免安全隐患,但上一任社长告诉时任社长的我没有人会来管,购买带蜡烛的水灯是可以的。现在我知道,在面对一位“德高望重”且使用经验主义叙事的温柔女性时,我看到了我的母亲,母亲的控制欲让幼小的我没有能力去拒绝她分享的经验和做出的选择,因而没有能够坚持自己的原则。我听从了她的经验,然后在活动当天,上级部门的负责人拿着点燃的蜡烛水灯来到我面前,质问我为何不遵守规定。那一瞬间的我情绪闪回到了小学时在操场上被叫出列的那天,在刺骨的寒风中我看到那个为我带来许多情感遗弃的小学班主任气势汹汹地训斥我,而我甚至无法自我合理化这一切,因为我本该是一个习惯于遵守规则的人。那天我经历了本科阶段最严重的一次歇斯底里的战反应,造成了负面影响。

  更常见的时候我仅仅是感到一种命中注定无法逃脱似的毒性羞耻感,尤其是在过去的亲密关系中。在那时我无力也缺乏合适的词汇去表达自己的需求和边界,并惯于预设没有人会真正接纳这些:毕竟在自己成长的家庭里,提出的需求几乎总是被否定。于是我习惯性地压抑自己的感受,避而不谈自己的想法,直到某天忍无可忍爆发。在此之后,我又要通过痛苦地讨好来挽回爆发造成的损失,重新把自己的需求压抑到内心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