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林雨夜:当古典诗词与当代城市同频
2024年11月6日,由上海市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办公室、上海市作家协会、上海教育报刊总社、上海市民诗歌节组委会办公室等单位联合举办的“2024年第十届上海市民诗歌节·诗歌盛典”开幕,并揭晓各参评奖项,评选出八名“新锐诗人”。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林雨夜同学(笔名)荣获“新锐诗人”称号,参评作品为《莘庄灯会观春申湖水幕喷泉》、《鹧鸪天·末班二号线》等旧体诗词。
林雨夜,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2020级本科生、2024级硕士研究生,上海交通大学国学社2021-2022年社长、乐府部创始人。诗擅七律和组诗,主张现代性意象与古典美学的交融,作品着力反映当代城市生活。作品散见于《中华辞赋》等刊物。
开始尝试写一些句子最早可以追溯到2012年,大概也是那时候被一些特别的情愫突然戳中了吧(笑)。我母亲也是一个很爱写作的人,虽然并不写古诗,但我仍感觉有一种家庭氛围的熏陶。开始学习格律则是2018年往后了。
至于对我个人成长的影响,“修身养性”这样的陈词滥调我想也没有人想听,所以还是谈一些比较独特的感受和想法吧。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常年养成的随手创作的习惯在保持了我敏锐的感知力的同时,也很大程度上帮助我构建了自己的主体性。生活中我经常遇到两类人,一类人拥有很强的主体性,但这种主体性的构建凌驾在对于他者的拒斥之上;另一类人拥有敏锐的感知,但又往往在不可抗拒的无意识中沦为他人或结构的附庸。从小曾被优绩主义裹挟的我曾经也是一种类似于后者的存在,但当我把这种感知力转化为主体的表达之后,我得以逐渐找到一种在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平衡。得益于古典诗词短小的体量和结构化的表达方式,这样的从感知到表达的转换几乎是随手可以完成的。
另外一点我觉得非常重要以至于改写了我的人生轨迹的是我在这个社团的经历。在交大打理社团其实是非常累的一件事情,因为大家本身学业就比较繁忙,近几年来同学们对于社团工作的参与积极性天生不是特别的高,另外也有一些外部因素的冲击。不过我很庆幸我刚上任那一年有几位非常好的学长学姐带路,也有许多非常好的学弟学妹陪伴着我们一同前行。我们社团有五六个部门,人员构成其实很复杂,也很丰富,文韵部的同学都很有诗人气息,文渊部的同学都很有学者风范,而戏曲部的同学都是表演大家。老一辈学长学姐留下来的18字社团宗旨叫做“传承经典文化,分享人生阅历,包容多元思想”,而我本身作为一名诗人的自觉,觉得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在传统文化的背后要“看到”人,尊重每一个人的存在和独特性,鼓励大家多写多表达。在诗词写作方面,我们也是一直鼓励大家自由创作,不要陷于一些定法的桎梏,对于在技法上对自己有要求的同学我们也会提供一些指导的方向,但整体上还是提倡自由探索,形成个人自己的审美倾向和体系。2023年底我们启动了一个“诗迹”企划,通过大数据分析的方式形成了一份社员诗词年度报告,还为诗人们制作了词云图,也算是一个全新的尝试。在这些过程当中,其实不仅是我,包括我们的其他社员们诗人们也发现古典诗词被赋予了更丰富的可能性,而这些可能性点亮了我们的生活。
这次一共投了五首作品,其中四首来自于一组末班地铁系列的《鹧鸪天》,很高兴可以和大家分享。
鹧鸪天·末班二号线
深晚海风和雨斜,电车与旅各归家。窗唯倚我共看远,君且乘云应已遐。◎思缱绻,漫喧哗,钢轮铁轨奏胡笳。明灯依旧金城里,只是身旁少了他。鹧鸪天·末班六号线
别后秋深秋月眠,港城归寂沚连天。可怜灯守霜街外,遥送车循铁轨前。◎过洲海,越云山。高桥摇曳到前滩。浦江水似侬心折,流近川杨又一弯。鹧鸪天·末班十号线
五角场中月一轮,影双偎作有情人。共怜手软应须执,却恨途歧到此分。◎过卅里,抱孤身。已空怀蕴聚时温。算君睡了休侵扰,独履归程春夜痕。鹧鸪天·末班十五号线
总藉深宵独自身,行如轻雁少留痕。城灯幽处犹明我,秋意闲来亦可人。◎过九曲,渡三津。静观往客惹红尘。邀迎清夜疏桐影,参取归程一段真。
再附上三首同一个系列的:
鹧鸪天·末班五号线
碎脆车铃到此微,风吹腕表秒针移。扶梯欲引灯成线,望眼曾收月有辉。◎家尚远,首先垂。恍然身正踏云飞。门开忽入倾城雨,想是春温送我归。鹧鸪天·末班十一号线
检点新秋到酒壶,华山路上景如初。曾依柳陌飞晴雁,有恋荷塘跃雨鱼。◎人影淡,夜风酥。列车弛向远平芜。明朝晓月应期寄,同踏归程更一途。鹧鸪天·末班十二号线
大悦城边觅故人,摩天轮下酒余温。欲追往日同欢事,已寄寒年逆旅身。◎言不尽,道平分。南京西路左边门。漂萍少聚多离别,长在吴淞未有根。
末班十号线这一首是我最先写成的,那天和复旦的一位友人在五角场看电影到很晚回学校,当时还住在徐汇校区,从五角场过来正好三十里路。末班二号线这首写于某天去浦东机场送机返回的路中。后来有一段时间忙碌,并且因为社团活动的原因经常穿梭于市区和闵行之间,所以经常搭乘末班地铁,于是便渐渐的把这些写成一个系列。
城市元素的融入我觉得是很自然的。新事物的出现和旧事物的隐退不断地更新着意象空间,但背后所指向的原型和集体无意识其实是具有跨越时空的内在一致性的。古人有“车如流水马如龙”“花市灯如昼”,今人有摩天轮和细碎的自行车铃;古人有长亭送别、西出阳关,而我认为铁轨同样是一个交叉了时间和空间的边缘维度,拥有其独特的审美意趣。在这个意义上,我常常觉得无所谓“传统”和“现代”的分别。
我对网诗圈的了解其实是非常晚近的了。关于“城市体”,今年也读了一些勒梅庵、独孤食肉兽的作品,感觉非常有特色,语言表达上也显示出非常深厚的古典积累,但所追求的审美意趣和传统的古典诗词不尽相同,倒有一些接近于现代诗。但我大概也不敢妄称自己的涂鸦为“城市体”,我更习惯的是用现代的元素和现代的表达方式去拟构一种偏古典的审美意趣,最终的落脚点往往还是在一些可以引起深层次共鸣的共通情感上,对于古典表达方式和古典意象的积累肯定还是没有两位老师这样娴熟,有很多进步的空间。
有一个对我而言比较独有的方法是对地名和地理事象的运用,这一点非常不同于目前主流的诗词创作实践。地理事象很多时候承载了特定地域人群的集体感知和记忆,在文学中将地理事象和地名写入文本是有悠久历史的,可以向上追溯至《诗》;随着每一种文学体裁的逐渐雅化,成为士大夫阶层的文学形式,地理事象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就逐渐减少,但国名、郡名、大江大河、重要战斗的发生地等这些属于全体文人的集体记忆的地理要素仍然在文学当中生生不息。而在民间文学当中,尤其是在新兴的文学体裁当中,以地理事象和地名入文仍然是非常常见的。任半塘先生在《唐声诗》一书中花费了许多笔墨去讨论唐代竹枝词的流行:竹枝词是一种歌唱的文学形式,流行在唐代的巴蜀以及江南一代,它的形式类似于七言绝句,有些是不严格遵守格律的七言绝句。刘禹锡在被贬谪到巴蜀期间,对这种文学形式有深入的了解,他指出以生活化的地名和口语入诗是这种文学体裁非常鲜明的一种特点。在他本人的竹枝词创作当中也体现了这一特点。
我对于上海这座城市的感知是异常丰富的,可能我阅读这座城市的时间比阅读书籍还要多。前些年闲暇的时候会经常独自在城市中“游荡”,步行、骑车或者坐公交车,当时Citywalk这个词还没有流行。高二升高三的暑假里我经常带着作业去浦东滨江的望江驿,一待就是一天,写累了就去江边走走。高考结束的那天傍晚在浦东滨江的骑行道骑车,吹吹晚风,那些瞬间觉得自己是自由的,隐隐觉得城市有一种能量涌入我的身体。浦东乡村的农田一望无际,尽头隐约是陆家嘴的“三件套”;延安路上的一座座天桥交叉着来往行人的时空,也交叉着我的过去和现在;五角场对于杨浦人民和复旦的同学承载了许多的记忆吧,就像我在末班十号线中写到的那样,从万达看完电影出来,走过五角场环岛,抬头望见空中的一轮明月,随后挥手道别各自回家,也许是属于许多人的共同经验。我相信当文字中容纳了这样的共同经验和情感体验,能够更容易地走进读者的内心,也为我的书写构建了更广阔的意义。
首先我觉得基于对音韵美的深层次理解,了解平仄格律是需要的。现在有一些人主张废除一切糟粕桎梏,其中包括平仄格律,我个人很不赞同这一点。如果理解不了音韵,请去写散文。其次一些常规的建议会说多读多写,我会建议说多读其实是多感知,广泛的感知除了从古人的诗词作品中感知以外,还可以从其他的书籍以及生活中的一切来获得:如果想写山川,就去旅行感知山川;想写城市,就去Citywalk感知城市;想写一些特定的群体,就多观察他们,试着和他们打交道、做调研。多写主要是两个目的,一是培养将思考和情感表达出来转化为文字的能力,二是锻炼驾驭文字构建审美系统的能力。初学阶段可以先模仿,然后再慢慢逐渐去形成自己的审美体系。“每个人都是天生的诗人”,要相信每个人可以从诗歌中发现自己,自己也可以因诗歌被发现、被看到。
延伸阅读:社员选集 | 林雨夜《中洲集》选